杂学举禺(孙乃雄)
一、经方医案浅探
学医之初我就被《伤寒论》深深吸引,其中一百一十二方、三百九十七法纲举目张,值得玩味。同时代《金匮要略》与之结构相似,但更具有条理化、规则化,与前者相比更像学生学习的笔记,而这个“学生”,水平真不是一般高啊!常言医之门户开于金元,但是随着研习的逐渐深入,我越来越感觉到汉代文化的深邃,仅就医学体系的成熟,远超后世。从下面一则《金匮》的医案中,我们就可窥一斑。
《金匮要略·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第十二》:
(1)咳逆,倚息不得卧,小青龙汤主之。
【附】小青龙汤方:
麻黄(三两,去节) 芍药(三两) 五味子(半升) 干姜(三两) 甘草(三两,炙) 细辛(三两) 桂枝(三两,去皮) 半夏(半升,洗)
右八味,以水一斗,先煮麻黄,减二升,去上沫,内诸药,煮取三升,去滓,温服一升。
按:咳逆倚息,短气不得卧,其形如肿,谓之支饮。此条说的是支饮的治疗。
小青龙汤的组成为麻黄、芍药、五味子、干姜、炙甘草、细辛、桂枝、半夏,总计八味药。小青龙汤的特点为干姜、细辛与五味子相配,五味子是五味杂陈,皮肉甘酸,核中辛苦,皮肉核中都有咸味。配合于其他药物后,小青龙汤中辛开酸收、辛开苦降两种方法都有了,这种配伍方法主要用于伏饮或者伏寒阻塞肺窍而致的喘咳,其临证表现为哮鸣音、痰涎挟沫。
人三焦以应三才,上焦清轻以应天,下焦重浊以应地,中焦天地之气交互以应人。上焦天为阳气所充盈,当阳气不足的时候,轻者肺气不足而致咳喘,重者阴浊上犯以致痰涎壅塞。
患者咳逆是胸中阳气不足,不能安卧却是阴浊上犯,因此用小青龙汤温阳化饮,止咳平喘。其中辛开酸收,对应其肺气不足、肺窍不利;辛开苦降对应其阴浊上犯。
(2)青龙汤下已,多唾口燥,寸脉沉,尺脉微,手足厥逆,气从小腹上冲胸咽,手足痹,其面翕热如醉状,因复下流阴股,小便难,时复冒者,与茯苓桂枝五味子甘草汤,治其气冲。
【附】〔桂苓五味甘草汤〕方:
茯苓(四两) 桂枝(四两,去皮) 甘草(三两,炙) 五味子(半升)
右四味,以水八升,煮取三升,去滓,分温三服。
按:古文多有承前省略,此处“青龙”即承前省略“小”字。
“尺脉微”显属阴血不足,服用小青龙汤后,麻黄、干姜、细辛等辛燥之药动阳气而伐伤阴分,阴伤则相火不藏,就有了东垣所讲:“火与元气不两立,一胜则一负”,继而相火伤及元气。
伤肺之阴则“多唾口燥”而致肺痿;伤脾之阴则“手足痹”;伤肾之阴则相火不藏,“小便难”、“气从小腹上冲胸咽”。
伤肺之气则“寸脉沉”、“手足厥逆”;伤脾之气,则脾气而下流,乘克肾水,于是胃气不降热熏而上则“其面翕热如醉状”,脾气不升湿热下注则“复下流阴股”;肾水被克,相火不藏则“气从小腹上冲胸咽”、 “时复冒”。
于是就用五味子敛五脏之气,茯苓淡渗分别中焦阴阳,炙甘草甘缓固土。脾气下流、肾水不能上达,均需桂以托举温升。此处桂枝当为肉桂,兹不赘述。
(3)冲气即低,而反更咳,胸满者,用桂苓五味甘草汤,去桂加干姜、细辛,以治其咳满。
【附】〔苓甘五味姜辛汤〕方:
茯苓(四两) 甘草 干姜 细辛(各三两) 五味子(半升)
右五味,以水八升,煮取三升,去滓。温服半升,日三服。
按:服药后脾气略复,下流之势稍缓,于是相火之逆稍回。
原本以肉桂之辛达于肺金,可行辛开酸收之力,但是肉桂虽能温升,却也能助火,肝木得火之助而刑金。肺居上焦而主一身之气,肉桂之辛不能使肺金开宣,反而消耗肺气,继而有咳加胸满之变。
于是去掉肉桂,用干姜守而不走,温中健脾,使脾土不下流乘克即可。同时加细辛之辛散配合五味子之酸敛,开肺窍、去胸满。
(4)咳满即止,而更复渴,冲气复发者,以细辛、干姜为热药也。服之当遂渴,而渴反止者,为支饮也。支饮者,法当冒,冒者必呕,呕者复内半夏,以去其水。
〔桂苓五味甘草去桂加干姜细辛半夏汤〕方
茯苓(四两) 甘草 细辛 干姜(各二两) 五味子 半夏(各半升)
右六味,以水八升,煮取三升,去滓。温服半升,日三服。
按:服药后咳满消失,但相火又起。虽然没有加麻黄,仅用细辛干姜仍嫌其热。于是减轻细辛、干姜以及甘草的用量。
减量细辛、干姜、甘草,服用后反而不渴了,这是支饮的表现。支饮是水饮停留胸膈,影响于心肺。后面《金匮》原文补充“先渴后呕,为水停心下,此属饮家,小半夏加茯苓汤主之。”
脾胃属于中焦,一升一降,一阴一阳,互根互存。脾以升为健,胃以降为和。补胃莫过于苦降,是以前贤有黄连厚胃气之论;而健脾莫过于温升,因而历来有苦寒伤脾之尤。健脾太过自是于胃不利,于是引动水饮,呕恶顿见。干姜劫水之剂,化饮之力足矣,然而降胃之品不必定然苦寒,半夏燥湿健脾之余,仍有降胃之功,是以见用。
(5)水去呕止,其人形肿者,加杏仁主之。其证应内麻黄,以其人遂痹,故不内之;若逆而内之者,必厥。所以然者,以其人血虚,麻黄发其阳故也。
〔苓甘五味加姜辛半夏杏仁汤〕方
茯苓(四两) 甘草(三两) 五味子(半升) 干姜(三两) 细辛(三两) 半夏(半升) 杏仁(半升,去皮尖)
右七味,以水一斗,煮取三升,去滓。温服半升,日三服。
按:形肿责之肺气不宣,于是再加麻黄、杏仁与甘草三拗汤以开肺气。但是麻黄动阳气,案中患者血虚,尤为不耐,否则也不会有小青龙汤用后之变了。
这里需要注意两点,麻黄动阳气,伤于营,则“其人遂痹”,比较常见的是出汗过多后的全身肌肉酸痛;伤于血,则经络中阴阳之气不顺接而为厥。
(5)若面热如醉,此为胃热上冲,熏其面,加大黄以利之。
〔茯甘五味加姜辛半杏大黄汤〕方
茯苓(四两) 甘草(三两) 五味子(半升) 干姜(三两) 细辛(三两) 半夏(半升) 杏仁(半升) 大黄(三两)
右八味,以水一斗,煮取三升,去滓。温服半升,日三服。
按:此处当并列于上条,在“水去呕止,其人形肿者”的情况下,兼有胃热上冲的表现,加大黄苦寒清理湿热,以降其胃,至此收功。
二、拓展一二:
以上医案出自《金匮·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第十二》,前后揣摩,应该是当时的临床教学医案。经方也不是一成不变的,一个小青龙汤,被这位前辈拆解拼凑,得心应手。不仅如此,而且剂量也随病情变化而变化。加减之间,进退有据,不禁让人叹为观止。进而我们可以拓展一二,以为临床之用。
1.麻黄发阳气
此说出自第五部分:“其证应内麻黄,以其人遂痹,故不内之;若逆而内之者,必厥。所以然者,以其人血虚,麻黄发其阳故也。”。但是对比之前在用小青龙汤以后就已经有“手足痹”,可知首诊麻黄即动阳气矣。为什么这里因为患者“痹”,就去掉本该应用的麻黄呢?
历来关于“痹”的探讨很多,不过《张氏医通·痹》中一段论述引起我的兴趣:
“《景岳全书》云:观《痹论》曰风寒湿三气杂至。合而为痹。而《寿夭刚柔论》又曰在阳者命曰风。在阴者命曰痹。何也?盖三气之合,乃专言痹证之所因也;曰在阳为风,在阴为痹,又分言表里之有殊也。
如风之与痹,本皆由感邪所致,但外有表证之见,而见发热头疼等证,或得汗即解者,是皆有形之谓,此以阳邪在阳分。是即伤寒中风之属也,故病在阳者命曰风。
若既受寒邪,而初无发热头疼,又无变证,或有汗,或无汗,而筋骨之痛如故,及延绵久不能愈,而外无表证之见者,是皆无形之谓,此以阴邪直走阴分,即诸痹之属也,故病在阴者命曰痹。
其或既有表证,而疼痛又不能愈,此即半表半里,阴阳俱病之证,故阴阳俱病者命曰风痹,此所以风病在阳而痹病在阴也。然则诸痹者,皆在阴分,亦总由真阴衰弱,精血亏损,故三气得以乘之,而为此诸证,经曰邪入于阴则痹,正谓此也。
是以治痹之法,最宜峻补真阴,使血气流行,则寒邪随去,若过用风湿痰滞等药,而再伤阴气,必反增其病矣。”
按照上文所述,痹者,真阴衰弱,精血亏损,风寒湿三气内伐而致。因此《寿夭刚柔论》的提法恰恰能解释这个问题。
麻黄为发汗解表之药,配合桂枝,一卫一营,于卫则肺所主,于营则心所主。是以《汤液本草》云:麻黄为太阴之剂,桂枝为少阴之剂,两者桂枝合营气,麻黄鼓动阳气,阳加于阴,于是动而汗出。麻黄皮绿黄色,内则红棕色。案中患者已然阴血亏虚,自然不耐麻黄发阳气,以致真阴亏虚,内发为痹。临床上多有麻黄配地黄,麻黄配石膏的用法,是发中带润、发中带敛之意。
2.伏饮治法
《金匮》略论四饮,而诸饮蓄而不散皆名留饮,留饮去而不尽,皆名伏饮。古之医籍寒、饮不分,寒即为饮,饮即为寒,《伤寒》、《金匮》中多有例证。其在天为寒,在地为水,在人则为饮。常见中焦饮重者,遇天寒则脘益凉,轻则腹中鸣响,重则腹泻如水,盖同气相求,内外相召耳。
此处治疗伏饮以辛开酸收之法为主,缘其饮之留而不去,必有伏藏之处。虽不至达到嘉言所谓窠囊,亦差之不远。如肺中伏饮以喘嗽、哮鸣音为主要表现。寒饮易伤阳气,阻滞上焦气机,气机不利则津液不能输布,肺金不润则易被火扰,寒饮动则嗽生,气不足则喘哮。
治以五味子之酸收已散之肺气,且五味子五味杂陈,以安五脏气。取细辛大辛而温,气浓于味,香味俱细,以泻肺中邪气。使肺行宣肃之令而流通阳气、去除寒饮。若细辛五味子力有不逮,常见可加干姜守而不走,温阳化饮。小青龙之用核心在此,其他无非加减之用而已。诸如桂枝、白芍为调和营卫,此肺朝百脉之用;麻黄辛温解表之寒;半夏辛温燥湿健脾化痰皆可随证加减。
3.痰饮治疗
《金匮》言: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,此为不易之法。但是痰饮源流却令人不得要领,后观石顽老人所解,方豁然开朗。
《张氏医通·诸气门 下·痰饮》
痰饮为患,十人居其七八,《金匮》论之甚详,分别而各立其名。后世以其名之多也,徒徇其未而忘其本,曾不思圣人立法,皆从一源而出,无多歧也。
盖胃为水谷之海,五脏六腑之大源,饮入于胃,游溢精气,上输于脾,脾气散精,上归于肺,通调水道,下输膀胱,水精四布,五经并行,以为常人。《金匮》即从水精不四布、五经不并行之处以言其患,随证分别浅深,诲人因名以求其义。
浅者在于躯壳之内,脏腑之外,其饮有四:一由胃而下流于肠,一由胃而傍流于胁,一由胃而外出于四肢,一由胃而上入于胸膈。始先不觉,日积月累,水之精华,转为混浊,于是遂成痰饮,必先团聚于呼吸大气难到之处,故由肠而胁,而四肢,至渐渍于胸膈,其势愈逆,则痰饮之患,未有不从胃起见者矣。
夫五脏藏神之地也,积水泛为痰饮,包裹其外,讵非人身之大患乎?凡水饮蓄而不散者,皆名留饮,留者留而不去也。留饮去而不尽者,皆名伏饮,伏者伏而不出也。随其痰饮之或留或伏,而用法以治之,始为精义。
丹溪有言:“病热之人,其气炎上,郁为痰饮,抑遏清道,阴气不升,病热尤甚。积痰得热,亦为暂退,热势助邪,其病益深”。
常态中浊气下降,清气上升。下降有赖胃气之息息下行,上升仰仗于脾气步步托举。一身之气在于胃,缘于胃为水谷之海,胃气足则脾肺气足。
以丹溪之言而论,火曰炎上,热病患者,火热内壅,耗气之余奔冲而上,于是水之精华不能得气之助运,津液不能濡养身体,留驻后为痰为饮,反而阻滞气机。痰饮或可得热而动,暂时气机得通,但是内热又会导致新的痰饮生成。虽然丹溪说的是热病,但是临床中很多疾病,在阻碍阳气运行之后也可以生成痰饮。
总之痰饮成于水精不运,水精不运则源于阳气推动不力。此义又与周慎斋之“若阳气所到之处,断无生病之理。”可相互发明矣!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,痰饮治法之根本在于流通阳气。反观传统上治疗痰饮之诸多手段均以通阳为要。如燥湿化痰者,以湿阻气滞,湿去则气健运为法。涌吐者、攻下者,取清道通则阳气得运之法,所谓腑气即为阳气也。温阳者,寒饮去阳气畅,亦为通阳之理。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
笔者学历有限,仅就分析至此,不当之处,敬请同道指正。值泰安之春会,抛以砖石,以冀玉见。
孙乃雄于丁酉春